插画 _ 曹语庭
现象级沪语电影《爱情神话》不算耐人寻味,但还是有点鲜味的。在最上海的、头顶上有梧桐树叶的“上只角”钻石地段方圆3千米内发生的熟男熟女故事,没有显而易见的浪奔浪流、激荡澎湃,却是烟火的、记录的,承载某些规则和秘密的。
以上海中产熟男熟女的品位和清醒,早已能够意识到宿命的无力和阶层的固化,在人生节奏最为拖沓的年龄段——“40+”至“50+”,被一种偶发的情愫击中当属平常,盛开时分也在同时凋谢,肉欲之欢越是丰美越是让人厌倦。他们作出的姿势,多是乘兴而上,事了而归,是青春最后激越阶段的背水一战,但也仅限于身体层面。
而现实领域的其他构架,他们多数已经定局,不做他想,无有绮念,浅尝辄止、顺其自然,最多只是微调,重新推翻既有框架是不大有这个劲道与能量的。要在生存空间和心理延拓上有实质性突围,是不存在的事,是神话。
但他们也不想烂尾,显得无情无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不想“喇叭腔”(沪语,意为“答应或承诺的事情,结果没做好或没做成”),都不想相欠。
老白这样的男人我自然也认识一些。坐拥昔日法租界独栋花园洋房,有专业、有爱好、有点小名气又会做饭,已没有太急吼吼需要去奋斗的动力。那是一些个花老钱的人,过得放松又体面,在进口超市买临期红酒,在外贸小店买内裤,骑个单车四处逛,是唯上海“上只角”准老男人才有的情趣。在大都市,能学中文、戏剧、影视、艺术、社会学、哲学这类不容易变现只为陶冶自我的专业的男女,家底大多不薄。要说想法,老白的想法一是办一场画展来体现自我的社会价值,二是顺便滋润一下感情生活。这两种想法都不算急迫,也不功利。
因为冲劲一般,老白的生活有点暮气,却也温暖。当他说出想让44岁的一夜情友人李小姐带着其混血女儿搬离住宅窘迫的娘家、住进他家亭子间时,我被这个老男人的实在和担当打动了。这也为他与李小姐几乎不存在的模糊未来,增添了一些亮色。
上海的水土,最能批量孕育出知情识趣而又清醒独立的熟女。她们是由内而外弥漫性感的实力派。上海地处江南,吃的是鲜活鱼虾,沐浴的是和风细雨,潮湿温暖的气候给了熟女滋润的土壤环境。且上海自开埠以来就是中国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城市,加之欧风美雨的浸润,其居民具有最多的市民气质。在有限的生存空间和生活资料里,如何立足、发展,并将日子过滋润,在上海历来被视为一门学问和艺术。那些从弄堂、公寓、操劳的起居、应酬的场合、纷纭的职场中走来的女人们,哪个不是尽量设身处地为他人顾想、让自己体面,尽量护着场面上的周全,营营奋力、暗暗使劲。哪一头都怠慢忽略不得,这份机敏从未消停过。她们从小见多世面,明了自立自尊的重要性,也隐隐有着不落人后的要强心。外表却是温柔适宜,不轻易显锋芒的。
尽管《爱情神话》里三个女人走着三条道路,但精神核心却殊途同归,也因此在老白家高潮惊险的饭局上,谁是野猫谁吃剩饭,都不那么较真要紧。如果能理解她们的处事之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认识了上海生活。上海“40+”中产女性的胸怀、眼界和变化度,可能比天下所有男人的想象都开阔复杂得多。人不必非得有野心,但必须要有视野,这是上海熟女对人对己的基本要求。
给自己和对方以恰当的进退空间,是上海熟女的一种文化自觉,也显出她们对情谊的慎重与珍惜。尽管上海熟女对情感沙漠都有耕耘之心,但不会占你便宜、过分贪情图爱,更不会拿偶发的缱绻作为一种确定关系的挟持和改变生活轨迹的契机,那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老式女人的狭隘想法。因为有一点尘世间的慰藉,还会尽量对彼此好一点,温暖与相帮,重灵而轻物,熟男熟女之间是有纯友谊的,通常情况下,还很牢固。他(她)们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就是和彼此一起慢慢变老。享受小浪漫,也不会有不该有的期待。朋友久了,彼此知根知底,物以类聚,安全妥帖,谁说一起慢慢变老必须是夫妻?
当然,就这一点上,小格局的女人是不会懂的。这里的“懂”不单指浅表层次的“拎得清”,也包含卓越的读心能力、对弈能力、调情能力和心理建设能力,尊重彼此的人生选择与个体发展,路数清爽加37℃情味,眼神交接处,心有戚戚焉,尽显江南文化的细腻肌理和国际大都会工商业文明的冷光泽。其实最适合上海男人的一定是上海女人或者外延出去方圆200千米之内的江南女人,慧心、沉着、不与人为难,深谙暗示和留白,有一种骨子里的风情与刚强。
老白是个好人,明白人。攻守兼备,有一些担当,有一些情趣,没有太大的不确定性,让人有宜家宜室的安心感。也许控制不了身体,或者也不想控制,心里却悬一个天平,哪些属于逢场作戏,哪些值得交往和走心,心里明镜一样。既遵循和维护着工商社会和当代国际化大都市固有的秩序和规则,内在却还有着三分真性情。
上海人也慕强,但对于“强”有着自己的解读和内涵,就好比钢铁直男一定没有优质暖男受欢迎。上海人追求的感觉很贴肉。中年老白成了香饽饽的原因之一在于他是个暖男,前妻蓓蓓在另两个竞争者面前说她皮肤好是吃多了老白炖的鲫鱼汤,不放牛奶也能炖得奶白奶白的;老白还有点天真,想为晚上在他那儿留宿过的富婆格洛瑞亚“去土耳其赎被绑架的台湾老公”,尽管他无意于她,可他也不想下床无情,总得为她做些啥;老白很体贴,一起看完话剧后会问李小姐要不要吃东西,在一夜情后会给她做精美早餐,在即将发生鱼水之欢的夜晚,给李小姐做一桌好菜,那条新鲜的东星斑很是动人(那是我最喜欢吃的鱼类之一,观影时嘴巴里立刻有了鲜活滋味)。老白和李小姐的美妙夜晚在东星斑和红酒的加持下吹弹可破。尽管后来改变了走向,成了妇女大会老友记。
说句题外话,能把鱼虾料理得好吃的男人是有点味道的。记得有次做黄鱼面,友人Z先生娴熟地将小黄鱼洗净,开片,调味,煎至外脆里嫩,咸鲜适宜;骨肉相连的部分再熬出一锅奶白色漂浮着黄油的鲜汤,加入少许雪里蕻调味,放入手工面条,少顷,一锅私房面就成功了。这碗面得体、灵动又沉溺,实在难忘。友人W先生嗜好海钓,在青岛出海70海里(约129千米)钓到鳕鱼,连夜寄给我,当我收到1米长的鳕鱼无所适从时,Z先生出手相助,果断又成功地料理了它。今天椒盐,明天黄油煎,后天照烧,也吃出了不少花样。他们的职业履历都是杠杠的,又兼顾生活流,是上海熟男中的精品。
几个女人一起看费里尼的《爱情神话》时,老白独自为大家做夜宵,还买了天钥桥路的蝴蝶酥。特定情境暗合了李小姐心中的暗涌,她主动咖啡之约的私信,令我隔着大荧幕都能感受到老白内心压抑不住的隐隐快乐。其风流蕴藉,遍布上海人特有的接头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