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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
【石库门味道】春节的乡味

很多朋友提前两个月,有的甚至提前一年就在饭店里预定了年夜饭,还有些朋友更潇洒,吃了年夜饭,打几圈麻将,再去寺庙敲钟、祈福、烧头香,然后一脚油门上了高速,去外地宾馆度假啦!也有不少中老年朋友——包括我本人,还是选择“宅”家过年。

有一年春节我携妻子去厦门,宾馆房价翻倍倒也算了,最让人心焦的是鼓浪屿人满为患,日光岩寸步难行,饭店趁机涨价,出品粗制滥造,体验感相当差。从此不敢“聊发少年狂”,老老实实呆在上海过年。街上行人寥落,冷暖阴晴无定,露天咖啡冷得快,花开不比胭脂浓,年味是越来越淡了,那么只能自己找乐子。在访友、读书、画画、观剧之外,烧几道家乡菜,开一瓶花雕,晴窗之下举案齐眉,那滋味也足以慰藉平生了。

我们小时候,寒假开始就盼着过年。过年是一场小小的狂欢,逛城隍庙、放鞭炮、抖空竹、耍刀枪、抽陀螺、戴野胡脸(纸质面具)、吃猪油汤团和八宝饭,当然还要穿新衣服、吃团圆饭。在计划经济年代,每家每户的年夜饭差不多,但大上海是座移民城市,城市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在年夜饭这档事上,也必然百花齐放。同样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按何种“古法”烹制成年味十足的家宴,不仅检验当家主妇的持家能耐,也是乡愁的一次集中释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食物早已编入家族的味觉基因,然后代代相袭,大城市越是繁花似锦,目迷五色,乡味的留守越是珍重。

比如我家,祖籍浙江绍兴,年菜的“主体工程”就是三只大砂锅:一砂锅霉干菜烧肉,一砂锅水笋烧肉,一砂锅黄鱼鲞烧肉。

绍兴霉干菜是天下名物,也叫“乌干菜”,喻其色泽乌黑如檀。现在有些饭店嫌“霉”字不好,自说自话将它写成“梅干菜”,我见了就生气。“霉”又如何?并非所有的霉变都指向腐败,利用乳酸菌或酵母菌进行无氧呼吸,使之大量繁殖,分解有机物产生乳酸或乙醇,从而使食物的色泽和品质获得改善,延长贮存时间,强化风味特征,有益于保健养生,这在中国江南地区的食品加工过程中表现得尤为精彩。腌、腊、脯、鲞,都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小时候,父母每次去绍兴探望祖父母回来,总要带上一麻袋霉干菜,整棵制成,气色沉郁,状如绞紧了的拖把头子,表面还附着点点白花。除了分送邻居,留下的可以吃很长时间。更高级的是干菜笋,加工时掺了大量毛笋片,过年了就拿它与皮厚膘肥的五花肉慢火共煮,腴香浓郁,油而不腻,宜饭宜酒。祖籍绍兴的朋友都懂的,三焐三蒸的干菜肉,最先吃光的肯定是颜值不高的霉干菜。

水笋烧肉也是上海人的心头好,笋干以莫干山或天目山出产的为佳。过年前几日,母亲就会从床底下的大口甏中取出十几片,用淘米水浸泡几天使之回软。此时,就会有人肩荷长凳、串街走巷地吆喝:“切水笋呵……”切水笋是颇有看头的,师傅坐稳在长凳的一头,用安装在另一头的小铡刀飞快地将水笋片切成极细的笋丝。手段高明的师傅切得快、切得细,才能得到弄堂大妈的夸奖。

水笋的黄金搭档也是五花肉,浓油赤酱一锅煮,笋丝吸足了肉味,猪肉肥而不腻,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味道自然好。   

黄鱼鲞烧肉据说是宁波菜,但使之发扬光大的应是绍兴人。绍兴人每逢过年都要煮一大锅黄鱼鲞烧肉,从正月初一吃到元宵节。绍兴近海,以前鳓鱼、鳗鱼、大黄鱼等都是寻常食材,一时吃不完,就用古法腌制贮存,供日常之需。腌渍并经暴晒的大黄鱼就是“黄鱼鲞”,如果少盐而味淡者,加工更需仔细,晒干后表面会泛起一层薄霜样的盐花,被称作“白鲞”,是黄鱼鲞中的“爱马仕”。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到了黄鱼鲞:“台鲞好丑不一。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鲜肥。生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鲜肉同煨,须肉烂时放鲞,否则鲞消化不见矣,冻之即为鲞冻。绍兴人法也。”

“绍兴人法也”的“鲞冻肉”,也是我家的招牌菜。母亲将黄鱼鲞烧肉盛在蓝边大碗里,第二天就结冻了,覆出在盘子里就像一只八宝饭,横竖改几刀便于下箸,膏体鲜红恰如琥珀。一碟鲞冻肉,一壶热黄酒,家里来了老家的客人,以此暖身,“把酒话桑麻”便铿锵有力,滔滔不绝。这幅暖意融融的画面也深深刻录在我的记忆中。

黄鱼鲞与老鹅共煮,称作“白鲞扣鹅”,与老母鸡搭档,就是“白鲞扣鸡”,都是别具风味的乡味。旧时绍兴人办红白喜事,白鲞扣鹅或白鲞扣鸡上桌,那是相当有面子的。鱼与肉同锅煨煮,味道会好吗?没有吃过的人是想象不出的。

这三大砂锅厚味年菜在小年夜必须烧好,置于窗台风口,让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花花的油脂,色泽悦目,腴香温和。三只砂锅,犹如家宴的三大战役,打扫战场时,母亲眉心的结也松开了,春节期间有不速之客踩准饭点光临寒舍,她老人家也不至于在灶台前急得打转转。

周作人寄居京华时,写文章怀念鲞冻肉和霉干菜烧肉:“我所觉得喜欢的还是那几样家常菜,这又多是从小时候吃惯了的东西,腌菜笋干汤、白鲞虾米汤、干菜肉、鲞冻肉,都是好的。”

现在野生黄鱼几乎绝迹,近海网养的黄鱼肉质松软、鲜味淡薄,制成的黄鱼鲞也只能再下一等。我每年春节前要在网上找最贵的下单,还是找不回过去的味道,这款年菜也只能聊胜于无。

绍兴的越鸡据说在竹林里长大,吃的是谷物和虫子,因而个体肥硕、肉质鲜嫩,是制作白斩鸡的上佳食材。上海人家的年菜中一般都会有白斩鸡,而我们家因为能得到乡下的越鸡,这一味别具隽逸,也是从小培养我灵敏味觉的宝器。我们家还有一款美味——虾油卤浸鸡。过年前乡下亲戚会送来一只阉鸡,阉鸡也被上海人叫作“镦鸡”,绍兴方言则称之为“宪鸡”,就是在它青少年时被做了阉割手术后不能打鸣、只顾长肉的公鸡,是鸡中的太监——好可怜噢,但欲望熄灭的它可以专心致志地长到4千克左右,肉质比普通的越鸡更加鲜美。

阉鸡进门,先养它几天,以大米、青菜安抚。母亲命我去南京路“邵万生”买一瓶虾油露——瓶子上写着“鱼卤”。将阉鸡按白斩鸡之法煮熟,捞起冷却,一锅清澄的鸡汤中倒入一整瓶极咸的虾油露,再下炒香的花椒、拍松的姜块、葱结和黄酒等,稍煮见沸后冷却,倒入一口粗陶缸内,再将白斩鸡斩成大件浸在卤汁里,密封一两天后启封,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改刀后的虾油卤浸鸡,皮脆肉嫩,咸中带鲜,回味清甜,下酒、佐饭两相宜。

虾油卤还可以浸五花肉、猪肚、门腔、鸡中翅等,所浸之物吃完之后,母亲还不舍得将卤汁倒掉,烧白菜粉丝肉圆汤时舀一勺卤汁进去,菜汤就像中了魔法似地将鲜味跃升一级。

江南正月,水仙花开,春回大地,上海有那么几天气温会突然起跳,缸里的虾油卤就会悄悄地发生变化,鸡肉、猪肉表面会发黏,细嗅之下还有点——犹如孔夫子所说的“馁”,但绍兴人是“逐臭之夫”,略存异味或许更能刺激食欲,于是我挟一块鸡肉,低头猛扒两大碗泡饭!

如今,我每年还要去“邵万生”买一瓶虾油露来浸鸡、浸肉,这几乎成了一种家族的传承仪式。妻子和孩子不给我面子,任我怎么“王婆卖瓜”,最后连汤带水都由我一人承包。

不过妻子贤惠,尚能润物无声地释放我的怀旧愁绪,在家里搨蛋饺、包汤团、包春卷、做八宝饭,忙忙碌碌,说说笑笑,恍然儿时景象再现,味道又比超市里冻品好很多。她顺便也做几道娘家的年菜,比如菜肉百叶包、黄豆芽炒油条子、红烧走油蹄髈等,也对我胃口。

酒足饭饱之际,不免长叹一声:老味道,这是一种别人难解、也不一定愿意费力破解的密码,但你若用心品尝,就能记住乡愁,记住自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