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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
【石库门味道】风雪涮羊肉

风雪涮羊肉

  沈嘉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坛好吃分子。

  “迭个辰光(那个时候)到洪长兴吃涮羊肉是一桩蛮麻烦的事体(事情),吃客各自取了羊肉、菠菜、线粉还有蘸料啥的,一大盘七八只盆子叠起来捧好,轧进店堂寻座位。灯光最亮的地方,一口直径超过两米的紫铜锅子突突突地沸滚着,一大群吃客围坐在那里开吃,各自拿着漏勺,将羊肉浸入沸汤中,一烫即熟,十几双筷子在锅子里不停搅来搅去,汤色真是浑浊。如果手势不好,羊肉片一不小心漂到别人地界,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啦。生意太好了,要等前面的客人吃完喝足起身走人,你才能坐下去。而此时,你会发现身后又立着不少人,他们看你大吃大喝,手里也端着羊肉、菠菜啥的。雾气蒸腾,能见度差,你只能看清他们胸口以下的部位,头颈、脸面都湮没在雾中,一个个就像杀头鬼……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有人被熏倒在地。旁边的大叔嘀咕:这种素质的人哪能好来吃涮羊肉?”

  冬雨淅沥的那个晚上,室外特别阴冷,但宁海东路“新梅居”小阁楼上却是暖融融的,像个澡堂。老板娘应吃客要求只得开启空调冷气模式,就这么着,我还得脱掉羽绒服。金宇澄、沈宏非及两个美女加上我来这里吃涮羊肉,酒过三巡,“爷叔”金宇澄以《繁花》一路风格,笃悠悠地跟我们讲起他当年在洪长兴的上述经历。

  金宇澄长我几岁,等我到“洪长兴”吃涮羊肉时,虽然百年老店仍开在连云路上,寒冬腊月吃涮羊肉还是要等位,但情景已经有变,传说中的“共和锅”不见了,改为每人一口锅。一进门,在收银台前看见小黑板上写着“上脑”“小三岔”“大三岔”“磨裆”“黄瓜条”等专用名词,都把我看晕了。据说,只有老吃客才知道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

  老上海人都知道,“要吃涮羊肉,就去洪长兴”。100年前,马连良的叔父马赐立、姑姑马秀英领衔的马家班到上海跑码头,但这个班子的演员几乎都是回族,当时上海滩的教门馆子很少,吃饭就成了大问题。马连良的二伯马春桥(大家都叫他“马二爸”)就在吕宋路(建国后改名为“连云路”)租下一间店面,开了一家“马家班伙房”,除满足戏班疗饥之外,还供北方来的珠宝商人搭伙,这么一来造就了上海第一家清真羊肉馆。时间在1891年,那会儿紫禁城里的老佛爷还在作威作福呢!

  后来马连良也搭起戏班到上海来唱戏,一炮打响。下得戏台,也在“马家班伙房”吃饭,当时供应的品种以芝麻烧饼、羊肉馅饼、炸酱面及羊肉饺子为主。不久,“马二爸”又将北方人爱吃的火锅搬过来,从此,“马家班伙房”的涮羊肉在申城的美名不胫而走,老饕们从此爱上了这款风味。

  1918年,“马二爸”随马连良返京,将伙房送给了一位人称“洪三爸”的回族兄弟。新店主将店名改为“洪长兴”,算是正儿八经的饭馆了,涮羊肉火锅成为拳头产品。上世纪30年代,“洪长兴”还接待过蒋经国、蒋纬国兄弟。梅兰芳、谭富英、盖叫天等梨园名角到上海跑码头,也要去“洪长兴”涮一顿,黄金荣、杜月笙、王晓籁等海上闻人也是他家的座上客。

  上世纪90年代初,为配合市政建设,“洪长兴”迁到南京东路“燕云楼”上,我去采访过多次,对“洪长兴”的情况有些了解。作为中华老字号,“洪长兴”对质量把关还是严格的,从湖州、嘉兴、平湖等地采购湖羊,肉嫩、膘柔、膻味较轻。“洪长兴”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清水锅底,不加羊蝎子或羊腿骨,纯靠羊肉本身的鲜味取胜。羊肉片在沸水锅中一涮即熟,咀嚼时无筋无渣,萦绕于唇齿间的丰腴与鲜香会诱发满满的幸福感。

  涮羊肉所用的羊肉必须切得足够薄,由于需求旺盛,近来许多店家都采用机器切片,但“洪长兴”还保留了手工切片。好几次我都看到店堂里有一位大师傅,操着一把一米长的钢刀,将新鲜羊肉切成长短一致的薄片,装盘后直接送达客人桌上。热气羊肉味道最纯正,供不应求。

 

  “洪长兴”的蘸料也很讲究,用前一年收获下来的韭菜花,腌好密封后存在缸里,第二年才能用;酱油中加入卤虾油、醋、乳腐卤等十余种调味品,最后加花生酱和韭菜花调和,蘸着羊肉吃,可以突出羊肉的鲜香滑嫩,拉长回味。

  对了,“洪长兴”的葱油饼也是极好的,羊油和面,酥皮分明,烘烤到位,香气扑鼻,我每次餐后都会再带几个回家。

  后来,云南南路美食街扩建,“洪长兴”在美食街北端延安东路的路口开了一家分店,与“德大西餐馆”双峰并峙,生意也不错,差不多每年入冬后都要去吃一顿。这家店内的数幅马赛克壁画绝对是亮瞎眼的看点,每幅画由数以万计、如指甲盖大小的进口瓷片镶嵌而成,就像帕慕克笔下的土耳其细密画,精致美丽,令人惊叹,据说创作一幅要耗时十几天。

  这次我们为什么选择“新梅居”而不去一箭之遥的“洪长兴”呢?因为沈爷要吃热气羊肉,更想体验一下金宇澄在小说《繁花》里对这条美食街描写的场景。“新梅居”是私人馆子,上世纪80年代开张,也算有点年头了,号称是“上海第一家供应热气羊肉的火锅店”。

  《繁花》里这样写道:“半小时后,阿宝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了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他是蛋饺、菠菜等。李李进来了,面色苍白,嘴唇干燥。阿宝一指菜单说,浑身发冷,现在可以补一补,来一盆羊腰子。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了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李李说,总算热了。李李摸了摸阿宝的手,笑笑。阿宝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

  听爷叔讲故事,胃口大开,我们吃了三四盘热气羊肉,一盘肥牛肉,还有羊腰、羊肝、蛋饺、线粉、菠菜、羊肉水饺等等,新疆人做的馕也叫了两份,每份切成四个扇形,放在火锅烟囱口烘一下,又脆又香。老北京有句话:涮羊肉必须要备足四样东西——羊肉、白菜、粉丝和糖蒜,“新梅居”里也有糖。

 

  “新梅居”在云南南路美食街一带有两三家,在浦东新区、徐汇区也有,装潢简单,价廉物美,网上评价不错。

  上世纪70年代末,我与同学还去浙江路和九江路外滩的“东来顺”“南来顺”吃过涮羊肉,从外立面装潢到内环境布置,都与“洪长兴”相似,好像一开始也是回族开的。店经理告诉我:羊肉进来后须冷藏在零下5℃的冷库内,待肉冻僵后修去边缘的碎肉、筋膜、脆骨,然后横放在案板上,盖上白布,用长刀切薄片,业内规定长20厘米、宽5厘米。手艺高强的师傅能将500克切出80片。现在还有多少师傅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现在这两家店都不存在了!当然,30多年来,魔都的涮羊肉地图在不断扩张,像“皇城根”“小尾羊”“小绵羊”等生意兴旺、近悦远来,上海人吃涮羊肉有很大的选择空间。

  如果说“洪长兴”“东来顺”都是“豪放派”,那么我在米其林二星餐厅“雍福会”倒是体验过一次“婉约派”。先插段文字:涮羊肉,又称羊肉火锅,据说始于元代,兴起于清代。早在18世纪,康熙、乾隆二帝所举办的几次规模宏大的“千叟宴”中就有羊肉火锅,后流传至民间。据《旧都百话》记载:“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须于羊肉馆食之。此等吃法,乃北方游牧遗风加以研究进化,而成为特别风味。”1854年,北京前门外“正阳楼”开业,是汉民馆出售涮羊肉的首创者。其切出的肉,“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使这一美味更加驰名。

  事实上,将食物投入锅中一烫即食,至少在宋朝已经有了,比如南宋的林洪在他的《山家清供》一书中也讲到了涮羊肉。他对当时流行的涮兔肉极有兴趣,不仅详细记载兔肉的涮法、调料的种类,还以一句诗加以形容:“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是由于兔肉片在滚汤中一涮转色,如晚霞一般,故有此喻。林洪也因此将涮兔肉命名为“拨霞供”,但他在讲完涮兔肉后笔锋一转:“猪、羊皆可”,这大概就是涮羊肉最早的文字记载了。按照林洪所说,当时是把猪、羊肉切成薄片后,用酒、酱、辣椒浸泡一会儿使之入味(老北京称为“码味”),然后在汤水中烫熟,这与今天的涮法略有不同。

  2018年入冬后的某一天,“雍福会”发布宋宴冬季版。女主人李清与她的朋友一起,从徐鲤、郑亚胜等人所著的《宋宴》一书中汲取灵感,根据时序策划了四场盛宴,并按宋宴菜谱遵古法烹饪,加之现代创新创意,希望重寻风雅餐桌与传统文化的魅力。在这次《雪夜访宋——雍福会宋宴冬季版》上,我就品尝到了林洪在《山家清供》里描绘过的涮兔肉——拨霞供。

  当然,风雅是足够了,但与“洪长兴”“东来顺”“新梅居”之类小馆子的气氛相比,我更爱后者的随意和粗犷。

  “寒意渐浓的晚上,邀上三五好友找一家涮肉馆,煽上一个炭锅,点上两盘羊肉,要上几瓶‘小二’(二锅头),边吃边喝边聊些闲话,其乐也融融。待到微醺时,再多烦心事,也都无影无踪了。”这是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对涮羊肉的深情描写。